高适,一个半生落魄,只享有文学名声的诗人。可在唐代文学史上,他是著名诗人群体中,做官做最大的一个。高适长时间生活在中原的宋州宋城(今河南商丘市睢阳区),就在高适作为淮南节度使和同僚出击江南时,他的家乡宋城正经历最惨烈的睢阳保卫战。
安史战事前阶段围绕两大中心:一是河南、一是河北,分别有标志性人物和事件。河南地区就是张巡、许远的睢阳保卫战;而河北地区就是颜杲卿、颜真卿兄弟在常山、平原两郡举兵。两地的反抗反映了安禄山的战略失当,导致他猝不及防的失败。只不过,后人容易被史书过于集中的事件所误导,为何他们会影响到安禄山的命运转变,反而成了被光辉的忠义形象所遮蔽的历史隐秘。
拨开史书对人物塑造的表象,实际促使唐朝历史发生转变的要害在于:安禄山军中的地缘背景与肃宗李亨敦促朔方军进入中原后,导致河北与河南都有了显著变化,肃宗接管原玄宗谋划的布局也发生相应改变。
安禄山军队大体依靠部族军为主,但燕山南部却并非部族军。如安禄山所任有河东节度使这一职务,实际上之前他从未控制过太原。换句话说,他所任三镇节度使职务,本就是针对边疆边界地区的镇守防御而言,像河北的燕山南部地区,如颜杲卿、颜真卿所在的常山郡、平原郡,相对是安禄山影响的薄弱环节。
安禄山军队以西北昭武九姓、北方突厥铁勒,东方契丹奚族等几大群体混合而成。陈寅恪先生的论述偏向西北昭武九姓,因为安禄山和史思明都是九姓后裔。而黄永年先生则认为以契丹奚族为主,因为安禄山主打的范阳平卢地区,军事目标长期都是契丹,而契丹的确是唐朝崛起的骁勇善战部族,并且一直延续到宋朝都声威显赫。安禄山军中有许多契丹奚族士卒毫无悬念,像孙孝哲、张孝忠、王武俊、李归仁、李宝臣,连同与安庆绪杀安禄山的近侍李猪儿,全都是来自契丹和奚族的人物。
安禄山军队中最能作战的两支精锐一是同罗部,一是拽洛河,后者是契丹称呼,黄永年先生考证就是后来《辽史》记载的契丹精锐拽拉。而房琯等人当时还对肃宗李亨说起安禄山有这样一支主力军,可见《旧唐书》。
对于部族军力量相对薄弱地区,安禄山原本以提拔颜氏兄弟等汉人名门后裔进行笼络。这些地区驻防少量官军和相当数量的团结兵为主,团结兵这一名称十分古怪,其实就是后代历史上经常出现的团练,是民间土豪乡绅豢养组织的地方兵力,不是纯正的官军,平时大量时间是务农。颜杲卿、颜真卿出身著名的琅琊郡,祖上有诗文家颜之推、经学家颜师古等名人,算是北方稍次的门阀后裔(反而颜杲卿妻子清河崔氏是北朝过去一等豪门出身),在地方也有较高声望和势力。由他们出面,团结兵被组织起来,很快就形成拥戴唐朝的义军,颜氏兄弟就成为影响河北地区的重要一环。
颜杲卿是安禄山起兵后最初死难的忠臣之一,官职为范阳户曹参军,长期是安禄山的属下。天宝十四载(755年),受安禄山任命常山郡太守(治所河北正定),儿子颜季明、颜泉明也随同。安禄山带主力军南下后,颜杲卿设计杀何千年、李钦凑等安禄山心腹献给朝廷。但他号召的团结兵人马却不给力,不敌燕军兵锋,颜杲卿被抓到洛阳,见安禄山一顿痛骂;安禄山暴跳如雷,也是一顿指责,认为颜杲卿是自己举荐提携,居然背叛恩主。
《新唐书》绘声绘色描写了颜杲卿对安禄山的愤愤不平,还将颜杲卿遇害的一幕也写得极为生动。其家人亲属不是被关在洛阳、就是关在常山,直到郭子仪、李光弼收复才释放出来为颜杲卿治理丧事。肃宗李亨并没有及时褒奖,颜真卿投奔肃宗以后痛哭流涕申诉堂兄死难功绩,这才追封为太子太保,定谥号为忠节,追封其妻崔氏为清河郡夫人(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都是北朝一等豪门,从三国时被曹操杀害的崔琰以来一直名人很多,北魏时遭国史案的崔浩也是清河出身)。
颜真卿小颜杲卿十六七岁,为平原郡太守,也是安禄山属下,募兵达万人。颜杲卿遇害后,河北一些忠于唐朝的州县推举颜真卿为盟主,组织了十几支队伍,从太行山以东由邺城、幽陵进发,配合李光弼讨伐燕军。队伍虽然庞大,也是由乡勇临时拼凑,号称十万之众,其实没有多少战斗力。
燕军蔡希德攻饶阳(今河北衡水市境内),用一支游军就截断他们的救兵。颜真卿信心不足,想招在信都败退的贺兰进明,还多次派人向灵武的肃宗表忠心(他是中原最早知道肃宗登位的大臣),汇报军情。李亨对颜真卿很满意,任命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,复任河北招讨使。至德元载,颜真卿败绩,损失万余人,逃奔肃宗身边。
安禄山入东都洛阳以后,原本亲领大军与崔乾祐等攻潼关,打算再入长安。忽然听闻后方颜氏兄弟背叛,留下固守北方的檀州刺史(今北京密云区)张献诚(为安禄山恩人张守珪的次子),以及心腹将领何千年、李钦凑等全被颜杲卿设计除掉。安禄山十分震惊,不得不改变计划,让史思明和蔡希德两个大将引军返回河北解决后方危机。史思明和蔡希德很给力,花了一些时间初步摆平危机,但严重削弱安禄山南下的实力,且在时间上消耗较多,一鼓作气的声势已经大大受挫。
史思明趁此返回的机会坐镇范阳,很快被朔方军困在河北,面临从西面而来的郭子仪、李光弼两股朔方军主力,尤其李光弼与史思明较长时间对峙在常山一带。由于安思义被当地团结兵擒获,被李光弼招降,成为常山战役的一个转折点,史思明陷入困境,促使李光弼收复河北。
史思明退到赵郡、博陵一带,蔡希德退到巨鹿。然后郭子仪、李光弼接连追击,导致史思明分兵,让蔡希德回洛阳向安禄山求援,得到牛廷玠(也是安禄山非常倚重的人,史思明出征后,接任范阳节度使)领两三万人支援,史思明兵力增到五万多人,反击郭子仪所在恒阳(今属河北保定市境内),但被郭子仪防守消耗,最后在嘉山战役(嘉山位于保定市曲阳县东)中再次失败,史书形容燕军一败涂地,大半被消灭,残存数千人,主帅史思明一度失踪,最后靠着铁枪一瘸一拐的徒步返回军营,非常狼狈,洛阳与范阳之间这期间的联络被切断,这是前期河北局势变化的脉络。
与河北同时进行的河南境内则是更为艰苦的血战。张巡,一个今天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,或者被夸大为一代名将。实际张巡是很标准的读书人,参加中宗景龙年间科举,获得进士出身。更重要的一环,张巡在开元后期曾是太子通事舍人,当时的太子就是李亨。虽然时间不长,但在正统读书人心中,天子和太子都是最高的忠诚目标。
史书指张巡在地方任职出色,天宝末年杨国忠为相,张巡不愿意听从安排返回长安,出任清源县令(今河南周口市鹿邑,与睢阳区毗邻)。安史大军进河南时,张巡还不在睢阳,他听闻安禄山南下以后,率百姓痛哭于玄元皇帝庙中,历史上鹿邑素来传说是老子的故里。
先前鲁炅等河南境内的官军连连败绩,原雍丘县令(今河南杞县)令狐潮投降安禄山,单父县令(今山东单县)贾贲与张巡汇合攻占雍丘,令狐潮汇合安禄山手下李庭望意图反击,贾贲出城抵抗兵败战死。城中守军就推张巡为主将,只剩下三千多人。
令狐潮多次攻打雍丘未能奏效,至德元载(756),李怀仙(营州契丹族将领,安禄山的副将,所带契丹、奚族兵)、杨朝宗(安禄山所任命陈留长史)、谢元同等数万人围攻,雍丘城外大约聚集四万燕军,张巡困于城中一个多月。
令狐潮拿唐玄宗逃亡巴蜀为由,瓦解守军。《新唐书》写劝降:
“天下事去矣,足下坚守危城,欲谁为乎?”张巡答曰:“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,今日之举,忠义何在!”
令狐潮虽然惭愧而走,但一番说辞对守军确有影响,张巡害怕有人意志动摇,设计斩杀了六个有意背叛的将领。
苦守两个月后,粮食耗尽。张巡趁夜亲自领军烧毁敌军粮草,还在城墙设立稻草人赚取敌人弓箭,这些充满小说色彩的段落都出自《新唐书》。最后张巡趁着令狐潮、李庭望疲惫,放弃雍丘转入许远的睢阳,这才揭开更为惨烈的睢阳保卫战序幕。
张巡设计打破杨朝宗围困睢阳的屏障,经过一昼夜厮杀,光死亡就达万余人,汴河里塞满了尸骸,染红了河水,成为史上著名的血战。
睢阳城太守许远的出身也不一般,祖父是高宗武后非常欣赏的许敬宗。乃当年李世民的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,后来变得见风使舵,投靠武后上位。安禄山起兵的天宝十四载年底,许远出任睢阳太守,一个寂寂无名,且祖上形象并不大光辉的小人物,在历史上将写下非常重要的悲壮一幕。
为何中唐时期如此推崇坚守睢阳一战?
史书普遍依据当地扼守淮南前沿,是破坏燕军进发江淮的门户,成为捍卫唐朝社稷的重要环节。当然这是事实,更重要的是,唐玄宗在逃跑途中还哀叹普天之下没有义士的时候,除了颜氏兄弟,在中原腹地河南境内,忽然涌现张巡许远两个坚守危城,宁死不屈的忠臣,尤其他们坚决拥戴肃宗。都知道睢阳并不是什么大城,安禄山却长久无法攻取,这一顽强的坚守抗争,正是下级官吏和众多普通军士百姓愿意为社稷献身的生动写照!
区区睢阳不能攻取,也促使安禄山越发暴躁,导致他被儿子安庆绪所杀,怎不令肃宗李亨感奋莫名?当然要大大宣扬两人事迹。
至德二载(758),安禄山被杀,大将尹子琦率北方外族联军数万,汇合杨朝宗的败军,再次增多到十万之众围困睢阳,情况惨烈之极。《新唐书》称燕军攻睢阳,从早至晚,官军接战二十次,士气不衰。
要说睢阳守军长时间都众志成城自然不大可信,史书也记录城中出现过叛徒田秀荣。张巡一直非常警醒城中将士动向,发现以后迅速清除。为鼓舞士气,还率军出城痛击燕军。倒不是为了表演耍帅,主要是搜集粮草物资。
许远对张巡的胆色见识十分钦佩,主动让他担任主帅,从年初到年中六月,前期还能时不时打退燕军的进攻,后来锐气消磨,粮草缺乏,睢阳陷入弹尽粮绝。城中到了什么都吃的地步,老鼠麻雀、树枝树皮,更恐怖的是吃人。尤其夸张的是张巡杀妾侍(《新唐书》加以渲染,《旧唐书》也曾提及,应当属实),许远也杀自己的童仆提供军士,成为后世非常有争议,但也相当震撼的一幕。
史书写张巡杀妾侍强逼将士吃,姑且可以闭眼忍着吃下,不过算是短时间的痛苦。事实上城中断粮是长期的现实问题,妾侍和童仆吃完过后又当如何?实际就把吃人蔓延开了,这才是真正震撼人心的恐怖。史料称围城前,睢阳有户数三四万,最后留存只有四五百户左右,这一数据的可信度其实不算高,但作为一种背景参考足以让人毛骨悚然,惊心动魄。
史书对睢阳之战的描绘究竟有多大的真实性已经无法还原。但这样来写的用意非常明确,就是刻意弘扬一种绝境之下的惨烈。对今天的人们来说,相信历史上任何一场类似的保卫战境况都八九不离十,为何唐代安史战事中,独独要将这一战渲染得这么强烈?
一些研究者认为,这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形象,除了惨烈地感官刺激外,主要用意是表明,当时不论军民都忠心唐室,甘愿献身,他们与张巡许远一样都是忠义典范,加上这一战的确为官军收复长安、平定李璘拖延时间立下大功。
张巡、许远也多次试图改变这么悲惨的局面,多次与外面联系希望获得救助。像御史大夫贺兰进明驻军临淮,是肃宗任命的负责随时策应南北的官军之一。许叔冀、尚衡驻军彭城,也作为一股支援力量。可他们都持观望态度,不肯救睢阳之围。
尤其许叔冀是平卢军出身,其父许钦淡当过平卢节度使,虽然没有跟从安禄山,但对官军很敷衍(史书评价他为人狡猾,后期兵败还是投降过史思明,可狡辩是诈降)。当然,他们之中最著名的还是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救遭拒一幕,史书写的相当悲壮。
贺兰进明和高适没太大区别,也是文官,开元十六年进士,有诗文流传,如《行路难》等水平还很不错,编入元代重要史书《唐才子传》。给人感觉贺兰进明并不擅长军事,只不过他是较早支持肃宗的文臣之一,提升起来为平定乱局而出力。
张巡许远也是两个文官,却创造奇迹,得将士拥戴。贺兰进明作为河南节度使,貌似很嫉妒他们的功劳。事实上,高适与贺兰进明颇有交情,留有《和贺兰判官望北海作》等诗歌。高适与韦陟前往河南汇合来瑱,执行肃宗命令说服来瑱起兵解决永王李璘。高适在中途也向贺兰进明、许叔冀请求援救睢阳,文集中至今有《与贺兰进明书》、《与许叔冀书》,可不起实际作用。
《旧唐书》记南霁云泣告贺兰进明:
“本州强寇凌逼,重围半年,食尽兵穷,计无从出。初围城之日,城中数万口,今妇人老幼,相食殆尽,张中丞杀爱妾以啖军人,今见存之数,不过数千,城中之人,分当饵贼。但睢阳既拔,即及临淮,皮毛相依,理须援助。霁云所以冒贼锋刃,匍匐乞师,谓大夫深念危亡,言发响应,何得宴安自处,殊无救恤之心?夫忠臣义士之所为,岂宜如此!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,请啮一指,留于大夫,示之以信,归报本州。”
《新唐书》渲染了一些细节,如贺兰进明知道南霁云英勇,
“为大飨,乐作,霁云泣曰:‘昨出睢阳时,将士不粒食已弥月。今大夫兵不出,而广设声乐,义不忍独享,虽食,弗下咽。今主将之命不达,霁云请置一指以示信,归报中丞也。’因拔佩刀断指,一座大惊,为出涕。卒不食去。抽矢回射佛寺浮图,矢著砖,曰:‘吾破贼还,必灭贺兰,此矢所以志也!’”
南霁云回到睢阳,许多人在失望之下建议转移,可张巡与许远商议坚持睢阳阻挡燕军。至德二载十月,睢阳城破,尹子琦等用刀剑逼迫张巡、许远等投降,坚决不从,二人与雷万春、南霁云等三十余个忠心耿耿的将士全数死难。后世有名的传记与评价首推稍晚几十年韩愈《张中丞传后序》:“守一城,捍天下,以千百就尽之卒,战百万日滋之师,蔽遮江淮,沮遏其势。天下之不亡,其谁之功也?”几句话就把艰难、悲壮和历史意义言简意赅的道出,千载之下读来依然荡气回肠,有声有色。
比较让人心寒的是,众人被杀没几天,宰相兼任河南节度使的张镐带官军赶来,尹子琦等燕军趁势退走。多年以来,由于肃宗李亨为人的小心眼,后世不乏推测,贺兰进明、许叔冀等不对睢阳施加援手,也许背后有肃宗希望睢阳失败的阴暗动机,为的就是以睢阳的困局,腾出时间方便收复长安,只不过并没有明显史料证据支持这一说法。
从大局来说,张巡、许远等死守睢阳的确对整个战事平定并没有太大助力,但他们对时间或者战机,较长时间让数万至十万左右的燕军前后都被睢阳小城拖住,留给其他方面战事一些时间和减轻压力,这的确是客观事实。
比如使燕军无法向江淮挺进,也无法让安禄山全力挺进关中追击肃宗和玄宗,或夹击西北灵武,的确对安禄山挑战唐朝造成最大的战略破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