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准格尔旗所在地薛家湾镇一路向北,奔着黄河而去。抬头仰望天空,又高有远,湛蓝清澈,四周视野辽阔、旷野平川,而且越是往北走,景色是越丰富。透过玉米地、豆田和茂密的柳树林,可以看到狭长如飘带一般的黄沙,没错!这就是库布齐沙漠。在蒙古语当中,库不齐的意思就是“弓上的弦”。库不齐沙漠东西大概有400公里,南北宽度大概几十公里,若你是上帝的视角,那就像是一根弓弦,只不过稍微粗一些。而那张弓就是流经沙漠西、北、东三面的九曲黄河。
西宽东窄的库布齐沙漠延伸至准格尔旗北部,已经到达终点,黄河把它拦在在了“几”字形大拐弯之内,不许东行。穿过沙漠,黄河也就不远了,我们的目的地十二连城已是近在咫尺。
中国叫作十二连城的古代遗址不下四五处,河南、山西、陕西、山东都有,多是冷兵器时代的军事遗留。2010年秋天,我和许晖西游崤函古道,曾在潼关附近经过一处名为十二连城的古迹,虽然那时我们未能停车游览,但十二连城这个名字却长久驻留于心,总想找个充裕的时间悠悠然走上一趟。“虽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。”想得久了,几乎成为心病。十二连城,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,甚至默读一遍,都会生出豪迈之感。在我的想象中,十二连城早已褪去惨烈的沙场气息,符号化为一个纯粹的审美对象,就像汉唐受降城一样,变成了边塞诗中的一个经典意象。2012年秋天,在阴山以北金色草原深处,我见到了梦寐已久的汉代受降城。如今,同样是秋天,在阴山以南的准格尔旗,浩瀚沙漠与滚滚河水之间,属于内蒙古的十二连城就要出现了。
在十二连城乡政府所在地柴登,我们停车休息片刻。一个修建不久的巨大广场南端,当地政府用水泥堆砌了一道宏伟的“古城墙”,灰色,粗拙,一层摞着一层;城门挤挤挨挨,城楼巍峨高耸,直抵顶上的云朵之间;城外则是波涛汹涌,浪花飞卷,似乎要灌进城去。显然,设计者想在一个平面上,表现出十二连城的壮观景象。
从柴登继续北行,大约10公里外,黄河拐了一个剧烈的小弯折之后,由北向南奔流了大约五六公里,又一个转身,向东南方阔步而去。十二连城遗址就在黄河转身处南岸台地上,日日俯瞰东去的流水。
遗址区内散落着好几个小小的村落,彼此相距不远。在一个村庄的入口,有一个小小的广场,广场周围散布着商店、戏台,似乎是村里的活动中心;广场北头,有人在晾晒刚刚收获的粮食,几条小狗旁若无人追逐打闹;另一边,一头肥猪和一条黑狗趴在柳树下,互不干涉;几米开外,一条黄狗躺在树荫下呼呼大睡,任我们的车从它旁边经过,竟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十二连城脚下的黄河是准格尔旗与北面托克托县的天然界限,今年雨水充足,水势浩大。站在黄河南岸北望,原野平旷如毯,一直铺展到远处的阴山脚下。
一位老人正在河岸高高的台地上放羊,扶着比他高出一头的羊铲。羊呢?到河边去了,从几乎直立的陡坡爬下去,喝水,啃食,或者三五一群,懒洋洋趴在河滩上晒太阳。一只羊正在陡坡上吃草,瞥见我把相机对准它,三步并作两步溜了下去。羊是攀爬的高手,它知道我没胆量跟下去。
我们身后,一片葵花田仍然金黄耀眼。田边的荒草早已枯萎,一座泥土堆筑的小庙伫立草丛中,背对河水,里面供着一尊神。神是泥做的,残破不堪,已辨不出模样,旁边木制的牌位上写着“供奉青龙之神位”。在中国的神话谱系中,青龙之神身份十分复杂,有的资料上说,青龙作为“天神护卫”,资历久远,常运用于军容军列,成为行军打仗的保护神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记载:“行(即行军)。前朱鸟(雀)而后玄武,左青龙而右白虎,招摇在上。”道教兴盛后,青龙进一步人格化,被称作“东斗星君”,愈发神通广大,管的也多。放羊的老人不知道青龙神到底要管多少事,但他们这里的青龙神职责明确——天旱了送雨,水多时抗洪。
青龙之神或许并不称职,它没能凭借神力把此地改造成鱼米之乡,浩瀚的库布齐沙漠也仍然傲慢地躺在南方不远处。同样,它也没能阻挡黄河大水对南岸台地的冲击。放羊老人站在台地边缘手指北岸,目测大约几百米开外,有一片稀疏的树林。“以前,河道在那里,后来改到这儿了。”我们脚下的土地,就在十二连城遗址保护区内。如果黄河持续不断地冲刷下去,终有一天,会把十二连城的北缘变成河道的一部分。
老人姓高,已经七十多岁了,从小就住在十二连城附近。他的话,大半我都听不懂,听懂的部分,也是断断续续。比如,这片古城遗址面积广大,向南可一直延伸到沙漠边缘。又比如,自从十二连城被划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,遗址区内就不允许掘土建房了。现在,那些村庄里的年轻人大多离家远行,留守村里的都是老人、小孩。问及十二连城的历史,他不出所料地提到了杨家将和“十二寡妇征西”。在本地广泛流传的一个传说中,杨门的十二位寡妇曾在此地各守一城,抗击并最终击败了西夏大军。不过,这个传说经不起任何推敲,它唯一的作用,就是给这处遗址增添了一丝传奇性。在考古学家的描述中,这处古城遗址被命名为“隋唐胜州遗址”。
2006年,十二连城城址被国务院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。遗址上所立石碑,上刻一段二百余字短文,为十二连城做了官方描述:
隋唐胜州榆林城俗称十二连城。于隋文帝开皇七年(公元587年)修筑,是在汉代云中郡沙南县城废址上重建的。唐代北方各民族经济、文化交往频繁,胜州成为通往山后草原的交通枢纽。辽代建国初,于黄河东岸另建东胜州,此城遂废。明洪武四年(公元1371年),增置左、右东胜卫,右卫在黄河西岸,旧址应在这里。现存五个相连的城圈,靠东边是汉城残留部分,西北角是明代的卫城,主要部分是唐代城址。城外是汉至唐代的墓葬区,历年出土不少珍贵文物。
文字最末警告:为了保护好文物,今后不准在城墙取土,不准私挖古墓,否则后果自负。
石碑旁边,一段残余城墙临河而立,若非上面的夯土痕迹,恐怕无人看出它曾是一座古城的一部分。
我看过的一幅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古城遗址平面图》上,这座古城整体呈长方形,夯筑的城墙,周长4387米。城内偏东部,又筑一条南北贯通的城墙,将整座城分为东西两部分。研究者称,西城为市肆坊区,东城则分布官署和寺庙。传说中被十二位寡妇击败的西夏,并非与此城毫无关系,西夏确曾占据此处,并沿用隋唐胜州城址,几乎没做大的改动。到了明代,修筑东胜右卫时,则选址于隋唐胜州城的西北角,此城面积较小,周长不过1390米,而中间又筑南北向的城墙一道,分东胜右卫为东西两部。我们与放羊老人聊天的那片葵花田,即是东胜右卫的所在。整个遗址区内最古老的部分——汉代云中郡沙南县城垣,恰在东胜右卫正南,面积似乎更为狭小。
多年前在十二连城进行的考古发掘,不仅理清了各时代城址的相互关系,还出土了许多文物,涉及汉、隋、唐、元、明等多个时代。媒体及网络上最常提及的,是在此地出土的两件晚唐时代的文物——绿釉陶质小狗和白釉瓷质小山羊。
显然,十二连城的鼎盛期在隋唐时代,尤其是隋炀帝大业三年(公元607年),隋炀帝杨广即位后首次北巡即驾临十二连城,可谓十二连城历史上最风光的时刻。杨广此次北巡,历时150天,其中在榆林郡就待了54天。此年,隋朝刚刚将州一级全都改为郡,而榆林郡的治所即在十二连城。自六月戊子(十一日)至八月壬午(六日),杨广应该都是在黄河南岸的这座城中度过。据《隋书》所载,杨广在榆林郡的事迹,主要包括如下几项:接受东突厥启民可汗以及吐谷浑、高昌使节的朝见;观渔于河,宴请百官;杀光禄大夫贺若弼、礼部尚书宇文弼、太常卿高颎等人;发丁男百余万筑长城,西距榆林,东至紫河(即浑河),一旬而罢,死者十有五六,也就是说,死了至少六七十万人。
这次北巡,杨广处理的事情的确不少,与启民可汗的会面是其中极重要的一件。杨广尚未抵达榆林郡,启民可汗就遣使请求亲自入塞迎接,杨广不许。十余日后,杨广到了十二连城,又过十天,启民可汗来朝,并上表请求变服,杨广又不许,理由是“先王建国,夷夏殊风,君子教民,不求变俗”。随后,杨广赐启民可汗路车、乘马、鼓吹、幡旗,赞拜不名(臣子朝拜帝王时,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,只称官职),位在诸侯王之上,可谓礼遇备至。八月壬午(六日)杨广自十二连城出发,亲幸启民可汗牙帐(所在有争议,或在今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察右中旗的灰腾梁地区)。启民可汗跪伏于地,举杯为杨广祝寿,态度极为恭谨,令杨广十分高兴,他对在场的高丽使者说:“回去告诉你们的王,快点儿来朝见,不然,我和启民就要到你们的土地上去巡视了。”
杨广与启民可汗之间的亲密关系,实际上是双方各有所求的政治同盟。启民可汗希望得隋朝的保护,杨广则是要利用启民可汗这面旗帜,安抚诸藩,经营漠北,这一点,在他对高丽使者所讲话中显露无疑。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杨广居留十二连城数十日,又特意选在此地接见启民可汗等人,也表明了他对此地的重视,以及十二连城在隋朝北部军事战略体系中的重要地位。
还有人从这件事上看出了另外的“玄机”。我在网络上翻检资料时,偶见一篇考证木兰籍贯的文章,作者通过列举一系列证据,得出结论,千古绝唱《木兰诗》中的主人公木兰,其籍贯就在准格尔旗,准确点说,在十二连城。此文所有证据的核心或曰起点,在于《木兰诗》中的一段:“归来见天子,天子坐明堂。策勋十二转,赏赐百千强。可汗问所欲,木兰不用尚书郎。愿驰千里足,送儿还故乡。”作者认为,这几句诗中的“天子”和“可汗”不是一个人,是两个人,而且是两个协同作战,最终取得大胜的人;在中国历史上,能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代,只有隋代——他们就是隋炀帝杨广和启民可汗。以此论断为基础,作者最终断定,木兰是隋时的突厥人,住在十二连城,在这里出生、长大成人,在这里“东市买骏马,西市买鞍鞯,南市买辔头,北市买长鞭”,代父出征,荣归故里。
老实说,我真希望此文的考证是可靠的,那样,我所热爱的十二连城又多了一层浪漫与传奇。可惜,十二连城终归是中原天子的城,天子不许突厥人变服易俗,只希望他们待在草原上。“天子”与“可汗”只能是一个人,也就是大多数学者所认为的某位北魏皇帝,《木兰诗》中二者同时出现,不过是出于诗歌语言的需要。其实,只需变换一下角度,事实立刻变得清晰——就算木兰得胜归来朝见时,隋炀帝杨广真的与启民可汗同时在场,赫赫皇威之下,哪里有启民可汗说话的份儿!
十二连城是一座坚硬的城,不曾闪现木兰的婀娜身姿,别处是否有过,同样很难说。用历史逻辑去套文学叙事,本身就是个笑话。
我们从十二连城中部穿过,走向最南面的城墙遗址。空旷的田野上,玉米正在成熟,黍子已经收割完毕,偶有被农人遗漏的一两棵,在田边低垂着脑袋,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经过的村庄里,破败无人的院落随处可见,庭中已是野草丛生。没有人居住的房子,失去了生命的滋养,等待它的只剩下荒废和坍塌。这样的景象,我在各地已经见得太多。在我的老家河北大名,城镇化也是亦步亦趋,幽灵一般,催促父老乡亲们搬家、上楼,告别旧生活,迎接新时代。我们的故乡正在沦陷,万劫不复。
南面的城墙十分完整,而且高大,爬上去,整片遗址尽收眼底,轮廓大致分明。城内不远处有几户人家,房屋修葺得干净整齐,木制的窗棂、门扇,图案简洁舒朗;院中有大杨树,仍然葱绿;院外有厕所、猪圈、车棚、菜园;一只公鸡似乎记错了时辰,正午时分放声高歌,然后传来大人呵斥孩子的声音……
城墙外的田野上,一个稻草人半躺在地,似乎已睡去多时。我把它扶起来,站稳,拍了几张照片,背景是城墙。在相机屏幕上翻看照片,那稻草人如鬼魅一般,张开双臂,在对我笑。它不是在笑。它的脸上光秃秃的,没有眼睛,没有鼻子,没有嘴巴,笑不出来。据说海边的渔民,用稻草人为死去的亲人招魂。可是我的稻草人是为谁招魂呢?十二连城?死去的院落?还是我们终将沦陷的故乡?
离开十二连城,我们在柴登一家炖鱼馆吃饭。老板很诚实,说附近打着“黄河鲤鱼”招牌的,根本不是黄河里的鱼。以前黄河里能打到鱼,现在打不到了。以前他住在十二连城附近,现在不是了。他在柴登,在财政局对面开了饭馆,想挣政府的钱,没想过要回去。就算想,也回不去了,因为十二连城里的村庄都要拆迁。有钱的老板投了大钱,要在那里搞旅游开发。搞成什么样子,我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