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15年12月初，一艘客轮在长长的汽笛声中自上海港启航，溯江西上。

甲板上，一位身材魁伟、仪表端庄的青年人在寒风中久久地站立着。

他注视着远处苍茫的群山，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。

8天前，孙中山先生的特使召见他时的话又回响在耳际：

“窃国大盗袁世凯经过两年多的苦心经营，竟冒天下之天不韪，公开打出了洪宪皇帝的招牌，正式宣布明年登基加冕，复辟封建君主制度。革命党本部决定，全党同志全力以赴，组织武装，兴师讨袁。”

说到这里，特使停顿了一下，充满信任地又说：

“伯承同志，本部决定你速返川东，组建川东护国军，起义护国。川东是你长期战斗过的地方，人熟地熟，相信你能不辱使命，马到成功。”

刘伯承站起来，紧握着特使的手，庄重地表示：“请转告中山先生，伯承一定竭诚而为，赴汤蹈火，在所不辞。”

站在甲板上的刘伯承思绪万千之际，客轮已驶进了夔门，到了白帝城下。

呜呜的汽笛声，把刘伯承从记忆中唤醒，他急忙返回客舱，摇醒同伴康云程，二人匆匆下船。

下船后，刘伯承不顾长途颠簸的疲惫，立即奔走串联旧部和有关系的哥老会“码头”。

不到一个月时间，他就跑遍了涪陵、长寿、丰都、万县、忠州等川东各州县。

刘伯承1911年间仗剑从军，至1914年夏兵败出川，一直在这一带活动。

他指挥的一支小部队屡挫北洋军，在川东影响很大。

此时，川东为北洋军肆虐之地，奸淫劫掠，无所不为，百姓怨声四起。

所以在很短时间里，刘伯承便组织起一支革命武装一一川东护国军第一支队。

在此同时，云南都督蔡锷率先宣布独立，组织护国军兴兵讨袁，与袁军在川南展开激战。

为有力地配合护国军主力在川南与袁军作战，1916年8月中旬，刘伯承决定率护国军第一支队攻克丰都（现重庆下辖县），借此牵制敌人兵力。

丰都，南濒长江，北倚东山，上连长寿通重庆，下邻忠州接万县，是袁军从水路入川的必经之道，历来又为文人们称为“鬼城”。

据说，子夜以后，大街小巷，常有成群的判官、阎王及小鬼游弋，促拿阳寿已尽的人去地府。

深更半夜，丰都人很少敢外出，怕被催命鬼撞着。

此时丰都守敌总数约两个营，从数量到装备远优于川东护国军。

经过周密侦察、研究，刘伯承决定以“鬼”克鬼城，里应外合，消灭守敌，即以数百名哥老会，密藏武器和各种假面具，扮作奉命参加守城的“万人团”，混入城内，待机起事。

8月20日子夜后，鬼城万籁俱寂，一群“鬼”就这样出现在了城门附近。

守城的北洋军哨兵眼见判官、阎王、小鬼步步逼来，早吓得魂不附体。

于是“鬼”们顺利地收缴了哨兵的武器，大开城门。

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，埋伏在城外的护国军蜂拥而入，向敌军营房冲去。

北洋军猝不及防，混乱中不知道来了多少护国军，纷纷掉头奔逃。

护国军顺利地占领了丰都城。

逃出城外的北洋军从枪声断定护国军人数不众，于是掉头反扑，妄图夺回丢失的阵地。

在刘伯承指挥下，护国军奋勇作战，有进无退。

追击途中，刘伯承不幸被一股暗藏敌人射来的子弹击中，颅顶、右眼洞穿，血流如注，当即晕厥倒地。

这一年，刘伯承24岁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刘伯承从昏迷中醒来，他试图站起来，继续追击敌人，但一连两次，都重重地摔倒在地。

于是，他一只手捂着重伤的右眼，另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，匍伏而行。

他本想爬到江边，继续指挥战士冲锋，不料刚才连摔两跤，搞错了方向，竟又爬回到丰都城内，再也动弹不得了。

刘伯承倒在一家水烟店门前。这家水烟店的一位店员正义感很强，他从刘伯承的军服辨认出伤者是护国军，二话没说，将刘伯承背入店内，抓两把水烟丝捂住伤口（水烟丝能止血）。然后用净布将伤口裹好。

为防备不测，又把刘伯承藏到附近一座盛放杂物的小房子里。

退至江边的北洋军不甘心失败，一面顽固抵抗，一面以猛烈炮火向护国军和丰都城轰去。刘伯承所在的房子中炮起火，屋梁不时落下团团火苗。

炽热和浓烟使他从昏迷中醒来。

他拼尽全身力气，头顶棉被，冲出大火，终因伤势太重，爬到大街上，又一次昏了过去。

朦胧中，刘伯承听到一个显然是老板口气的声音说：“丘二！来，来，快把这人拖走，别让他凉在我店门口，不吉利哟！”

被唤作丘二的人应声而来。

刘伯承听到声响，心中不禁暗叹：“糟了，要让他们把我随便扔到哪个阴沟里，这条命也就完了。”

他把手伸向口袋，触摸到三块硬硬的东西，不禁萌生了一线逃生的希望。

当丘二来到近前，伸手拖拽时，刘伯承将三块银塞向来人手里：“兄弟，手下留情。将兄弟送到新庙场（国军预定集结地），一定重谢！”

幸运的是，丘二恰是一个深明大义的青年。

他拒绝了刘伯承塞来的银元，弯腰背起刘伯承，冒着横飞的流弹，毅然向城外走去，一面走一面说道：“打北洋军的都是好人，咋能要你的银元。留着，到紧的时候用吧！”

刘伯承闻言，心里顿感热乎乎的。

他们行至城外，迎面与四个着便衣的精壮汉子相撞。

“这不是刘指挥吗？”其中一个认出负伤的刘伯承，直言道：“遇到北洋军，不被整死才见鬼。快放下，我们来送刘指挥。”

原来，这几条大汉原来是化装进城作内应的袍哥（川渝地区哥老会成员），他们敬仰刘伯承的威名，当下将刘伯承用一件皮袍子没头没脑地裹起来，用一根竹竿抬着走了。

刘伯承负伤后，川东护国军第一支队因群龙无首而瓦解。

虽然如此，丰都之役，刘伯承指挥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400多人的队伍，不仅一举攻克了丰都县城，打垮了北洋军两个营的精锐部队，打死打伤敌官兵数百人，而且还牵制了敌人正规军六七个团的兵力，威震全川，有力地支援了云南护国军在川南的决战。

川东护国军第一支队瓦解后，刘伯承遂成为袁军通缉的对像，他不得不一面东躲西藏，一面延聘良医医疗枪伤。

重庆临江门外有一家德国医生开设的诊所。

这位医生人称阿大夫，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，医术高明。

可恨的是，他对病人的态度出奇的恶劣，稍不如意，轻则怒叱，重则拳脚交加。

一天，阿大夫的诊所来了一位头缠绷带，身材魁伟的青年患者，问其病因，自称是邮差，被土匪打伤了右眼。

阿大夫解开患者绷带，大吃一惊。

患者右眼洞穿，由于延误了时间，肌肉已严重腐烂，其痛苦程度可以想见。

然而患者仪态安详，叫人根本看不出有痛苦的表情。不禁平添三分敬意，脱口说道：“您不是邮差，是军人，是标准的军人。只有军人才会有如此顽强的克制力。”

此时，刘伯承是在逃的“罪人”，重庆又是北洋军的天下，一旦泄露身份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于是他机敏地回答道：“真正的军人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，而不是像妇人一样喋喋不休。”

刘伯承的机智应答和顽强毅力使阿大夫佩服不已，当即决定为刘伯承手术治疗。

鉴于刘伯承伤势十分严重，稍有不慎，就可能发生意外。

阿大夫经过深思熟虑后，作出了手术方案：实行全身麻醉，作好输血、输氧等各种急救准备。

刘伯承从阿天夫口里了解到，施用麻醉药，有可能对天脑神经带来不好的影响。

他静静地凝思了一阵，坚决地向阿天夫提出，给他做这次手术不用麻醉。

一听说不用麻醉，阿大夫惊疑不已，连声嚷道：

“不行，不行。不麻醉，这种手术我是不敢作的。万一发生了意外怎么办？”

“阿大夫，请您放心。不管发生什么意外，都不要您负任何责任。”刘佰承的态度坚定而恳切。

阿大夫仍然连连地耸肩，摇头说：“真的吗？真叫人不可思议，不可思议！”

“真的。请您不要怀疑，我们中国人从来都是说话的。”

阿大夫见刘伯承如此坚决，只好让步，说：“刘先生不全身麻醉，就局部麻醉吧。不然，您会痛得受不了的。”

“不用，一点都不用。不管痛得怎样厉害，我都能忍受。”刘伯承毫不相让地坚持着。

这时，正好刘伯承的胞弟刘叔禹来探望他。

阿大夫便将刘叔禹叫到门外。

阿大夫将刘叔禹叫出，刘伯承便马上猜到阿大夫的用意。

刘叔禹一走进病房，刘伯承就迫不及待地问：“老三，阿大夫是不是叫你来劝我同意施用麻醉药？”

“是的。大哥，我求求你，就听阿大夫的话吧，何必硬是这样执拗呢！”刘叔禹恳求道，“我们都是一片好心呀！”

“你们的好心我是完全理解的。不用麻醉，作手术当然是痛苦得多。但是，一个人被用了麻醉药，无论如何对他的大脑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后患。阿大夫自己也不否认。老三，你想过没有，要是我这次因为麻醉损伤了脑神经，失去了思维能力，成为一个只能吃饭穿衣，不能为国家民族和黎民百姓效劳的废人，还算什么人？是行尸走肉，是社会蛀虫……”

刘伯承越说越激动，颈项上的青筋鼓得粗粗的，左眼睛里热泪欲出。

稍稍停了片刻，刘伯承又不禁感慨道：

“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：战国时的孙膑被砍断了双足后，由于他身残志坚，又有稻略智谋，后来还是能率领千军万马，布阵用兵，克敌制胜，成为我国古代著名的军事家。我这次虽然失去一只眼睛，但我救国救民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。脑壳里的东西还在，今后，我还要为国为民出谋划策，带兵打仗……所以，无论如何我是不用麻药的。”

刘伯承的伟大抱负和坚强意志深深感动了阿大夫。

他答应了刘伯承的要求，赞叹不已地说：“我从欧洲到亚洲，为白种人、黄种人作过成百上千的手术，可是，像刘先生这样的手术，我还从来没作过呢。”

刘伯承微微一笑，坦然说道：“那就请您在我这个中国人身上做次试验吧！”

消毒后，手术开始了。

阿大夫聚精会神地用锋利的手禾刀，先将腐肉割去，再将破碎的眼珠挖掉，然后将断裂的血管缝好……

手术台上，刘伯承热汗淋漓，浸湿了蒙在脸上的手术布，浸透了内衣、外套，又滴落在地板上，地板湿了一大片。

阿大夫忍不住说：“痛得厉害！哼一哼会好一点儿。”但刘伯承仍然一声不吭。

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手术中，刘伯承始终未呻吟一声。

手术结束后，阿大夫小心地将刘伯承从手术台上扶起。因为激动，蓝眼睛里泪水充盈，由衷地赞叹道：

“您是一个真正的男了汉，一块会说话的钢板！用我们德国话说是‘军神’！中国有您这样的军人，是中国军人的骄傲。”

刘伯承笑笑：“过奖了。”

阿大夫忽然想起了什么，挥挥手让护士出去，关上门，目光炯炯地盯着刘伯承：

“告诉我，您的真名是什么？”

“刘伯承。”

“啊，刘伯承！”阿大夫惊异地脱口而出，“认识您很荣幸。”

刘伯承戏谑地说：“您可以到北洋政府去告发我，我的脑壳值很多的钱啊！”

阿大夫怒冲冲地说：“我不是那种人，你侮辱我。对侮辱我人格的人，我不惜决斗。”

刘伯承微笑着，友好地伸出手去，开玩笑地说：“眼好以后，一定奉陪。”

不久，刘伯承眼伤治愈，阿大夫给他安装了假眼。

此后，刘伯承又如愿重登征鞍，继续着他富有传奇色彩的军事生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