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老谈，来源：唐诗宋词古诗词(ID:tsgsc8)

古人知廉耻，明礼仪。对于符合道德的行为，他们大加提倡；对于有悖人伦的行为，他们深切谴责。

那个时代还没有“女权”的概念，于天下女子而言，母仪、贤明、仁义、贞顺、节义，这才是她们该追求的品德，以及行为守则。

唐宋之前，偷情、违礼的故事，被记录的相对较少。诸如“文君私奔相如”的风流韵事，虽经记载，某种程度上，古代读者以奇闻异事视之，并未着重于其人的情感经历。

晚唐文学家皇甫枚，刻画出一位美丽的女子。该女子因为寂寞空虚，以致不安于室，继而红杏出墙。皇甫枚几乎以通篇的文字，描述女子的偷情过程。

邪门的是，后世的文人，虽然不乏批判她的声音，更多的却是惋惜、同情，甚至于惊叹、赞赏。

这个叫步非烟的女子，究竟做了什么，让古往今来的君子，罔顾伦理道德，不约而同地疼惜她、爱护她？

1，相遇

明代诗人曾赋诗曰：

咏诗较奕弄朱弦，乔婧多才雅可怜。

蝉锦尚存亲手迹，幽情留恨步非烟。

这首诗单表步非烟之才情。其文采甚至比容貌还要姣好，千百年过去了，薄薄的锦书之上，仿佛还残存着她的笔迹。

曾经，步非烟是洛阳城内，最著名的美女诗人。在以胖为美的唐朝，她偏偏生得弱不胜衣，柔若无骨。这副小鸟依人的模样，让哪个人看了都忍不住怜惜。

正所谓命运弄人，她偏偏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赳赳武夫。

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，将步非烟纳为小妾。“功曹参军”不过是区区七品小官，即便如此，在封建时代，他犹然能轻松拿捏住一个女子。

武公业应该蛮喜欢步非烟的。原文里说，“公业甚嬖（嬖，宠爱的意思）之”，但这种喜欢与欣赏无关，与情欲有关。他们两个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，就好比，武公业理解不了步非烟的丝弦与词章，步非烟也接受不来武公业的铠甲与腰刀。

因为被宠爱，新婚后的每个夜晚，步非烟都要侍寝。武公业在她的枕边鼾声如雷，步非烟唯有默默垂泪，她的心渐渐变成一潭死水。

武家的隔壁是天水赵家，赵家有个刚满20岁的儿子叫赵象——就是这个弱冠之年的小伙子，将步非烟一颗沉睡已久的心，再次点燃。

从南墙的间隙间，他们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碰触。

这匆匆一瞥，让赵象明白了什么叫“一见倾心”。从此之后，他就像是害了相思病，如痴如梦，茶饭不思。

爱情使人失去理智，也丧失掉道德。赵家“亦衣缨之族”，赵象也知道步非烟是有夫之妇，可是，他犹然难断那份非分之想。

赵象用重金买通武家的守门人，恳求对方替自己转达爱慕之情。守卫当时面露难色，但为金钱所诱，也就同意了这件事。

守卫叫自己的妻子，伺机去见步非烟，隐晦地将赵象的情愫告诉之。

听完守卫妻子拙劣而慌乱的表达，步非烟“含笑凝睇而不答”。

毕竟，自从第一眼遇见，她早就能体会到，那个少年如火的爱意。

2，传情

步非烟的含笑凝睇，让赵象发狂心荡，不能自持。

他随即取出“薛涛笺”，在上面题写了一首绝句：

一睹倾城貌，尘心只自猜。

不随萧史去，拟学阿兰来。

萧史，传说中春秋时人物，善吹箫、作凤鸣，他是后世“乘龙快婿”的代名词。赵象在这里以“萧史”自喻，其对步非烟的一片深情，可想而知。

“阿兰”究竟是谁，这反而有些疑义。笔者查到的资料是，它疑似是梵语“阿兰若”的音译，意为修道人禅修的寂静处。

所以，最后两句诗，赵象想表达的意思是：如果成不了你的情郎，我宁愿去当一个苦行僧。

炽热的诗篇，传递到步非烟手边时，坦率地说，这个缺少爱情滋润的女子，被彻底感动了。

她吁嗟良久，在“金凤笺”上，回了一首和诗：

绿惨双蛾不自持，只缘幽恨在新诗。

郎心应似琴心怨，脉脉春情更泥谁。

无疑，步非烟总是“幽恨”的，赵公子对她的追求，就好比那悠悠回荡的琴声，萦萦绕绕着，悄无声息的，和自己的无限春情，缠绕到了一起。

赵象读到这首《答赵子》，一连吟咏了四五遍，他拍着手掌激动地说道；“我的好事将要成了！”

诗歌成为他们传情的工具。从此之后，两人彼此唱和，他们之间的交流，变得越来越频繁。

那些诗歌，就像一缕缕烟雾、一支支哀伤的曲子，飘渺而清冷，宛转而悠扬。

终于，两个人的心意，慢慢纠缠到了一起。

3，交融

步非烟病了。

赵象之所以能够知道，还是通过她送来的“连蝉锦香囊”，并一首情诗。

元力严妆倚绣栊，暗题蝉锦思难穷。

近来赢得伤春病，柳弱花欹怯晓风。

原来，步非烟患上了“相思病”。所以，可以想象，她怯懦的自然不会是晓风，而是道德的拷问、自我的质疑，以及来自武将夫君的压力。

赵象回复了一首诗——与其说那是一首情诗，更像是一纸“药方”，他试图告诉步非烟，所有这些都是风流惹的祸。

见说伤情为见春，想封蝉锦绿蛾颦。

叩头与报烟卿道，第一风流最损人。

从此之后，两人之间的对话，矜持感越来越少，情欲却越来越重。

某月某日，步非烟又给赵象传诗曰：

画檐春燕须同宿，兰浦双鸳肯独飞。

长恨桃源诸女伴，等闲花里送郎归。

这一次在诗歌中，她用到了“同宿”一词。步非烟终于决定，要冲破最后一层枷锁，谈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。

某日天快黑时，武家门卫的妻子，忽然快步赶到赵家，她笑盈盈地对赵象说道：“赵郎愿见神仙否？”

原来，那天夜里，武参军要在官府值班，家中无人，正所谓“天时”；武家的后院恰好对着赵家的前墙，正所谓“地利”；步非烟和赵象，郎有情妾有意，真可谓“人和”。

武家的奴婢，继续对赵郎言讲：“若不蒙嫌弃，女主人请求今夜相见，你们彼此有千言万语，待见面后可以详谈。”

天刚刚擦黑，赵象就迫不及待登梯上墙，而在那一头，步非烟也早已等候多时。两人喜极不能言，他们携手从后门走入堂内，“尽谴绻之意焉”。

次日晓钟初动，步非烟这才想起，要送赵郎回家。在墙根之下，她哭泣着说道：“今日以身相许，请公子铭记在心，切莫以为我失了松贞之志，放荡如斯。”

赵象对步非烟软语抚慰：“我也不会逢场作戏。”他们对天盟誓，许下永相欢好的诺言。

4，身死

红杏出墙之举，有了第一次，就会有无数次。

自从那一夜欢好，以后只要武公业不在家，两人都会想方设法地幽会。

相思只怕不相识，相见还愁却别君。

愿得化为松上鹤，一双飞去入行云。

我们不能确定，步非烟是否有过私奔的想法，单看她写就的这一首诗，应该是有的。只可惜，想法还未曾付诸于行动，两人的偷情举动，就被人告发了。

某日，因为武家的某个丫头犯错误，步非烟惩罚了她，丫头表面唯唯诺诺，心里却盘算着复仇的计划。

当天下午，丫头溜到武公业身边，将步非烟的偷情之举，全部告诉了男主人。武公业听后，表面不动声色，他对丫鬟说：“你且不要多嘴，我自有主张。”

他果然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，又过了几天，武大人照例要去衙门值班，赵象和步非烟也照旧准备相会。

其实一切都是武公业放出的“烟雾弹”。当天深夜，他潜藏在墙根之下准备捉奸。当发现两人在用眼睛互诉衷情时，“烟方倚户微吟，象则据垣斜睬”，武公业再也忍耐不住，他怒气冲冲地跳将出来，顺手就抓住了赵象的衣服。

只听“嘶——”的一声，赵象的衣服被撕扯下半块，借着这个机会，他跳墙逃跑。

赵象倒是逃了，这下可苦了步非烟。武公业将她绑在大柱之上，抡起皮鞭狂抽之。不消一会，步非烟就被打得血肉模糊。

武公业逼着她认错，步非烟却从嘴唇里挤出八个字：

“生得相亲，死亦何恨。”

武大人变得更加愤怒，他下手也愈来愈重。“深夜，公业怠而假寐”、“公业起，将复笞之”。

最后，步非烟是被活活打死的。——直到生命的最后，她没有辜负了赵郎，没有丢掉“松贞之志”。

赵象呢，变服易名，远窜于江浙之间。他卑鄙地活着，以一个负心人的身份。

5，尾声

有一说一，步非烟的行为，是有悖于人伦的；但她对爱情的忠贞，再怎么有节操的烈女，似乎也很难做到。

后世很多文人，即便认为步非烟“非礼失行”，但他们依然选择原谅她。

晚清诗人就曾写道：

未得真成沙叱利，为谁留恨步非烟。

“沙叱利”指的是霸占别人妻室的权贵。诗人的意思是说，那又不是强取民妇的行为，所以，为什么要记恨步非烟呢？

显然，步非烟的爱情与忠贞，是得到文人认可的。

另一方面，步非烟的经历，岂不也是古代文人，坎坷命运的真实写照？所以，他们又惺惺相惜评论说：“薄命如许，虚名安用？夫欲无附而成名，文士尚难之，况一妇人乎？”

故事还没有结束。

话说，洛阳有个姓李的书生，他听闻步非烟的故事，反而觉得不以为然。作为有文化的“键盘侠”，他还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诗，在诗歌的末尾，李生奚落步非烟道：

艳魄香魂如有在，还应羞见坠楼人。

“坠楼人”应该就是指跑掉的赵象，李生不但不责难他，还觉得是步非烟败坏了赵家的名声，所以，应该羞于见到“坠楼人”。

写完这首诗，数日之后，李生竟突然死去。并且，时人异之。

李生的结局，不可谓不惨烈，但不知道为何，《非烟传》的悲剧故事，唯有读到这里，才有了一丝丝解恨的感觉。

参考资料：

1，皇甫枚：《非烟传》

2，兰翎：《唐宋才女逸史》

3，姜乃菡：《步非烟故事的文本演变及其文化内涵》

4，鲁茜：《传在“才子佳人”叙事文学演变中的地位》

-作者-

老谈，always talk，老是夸夸其谈之人，除此外，别无长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