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王凤庭

阿丑，走了。老家院中弟弟来电话说。

阿丑是个单身汉，在老家那小村里，也是个名人。

其实，阿丑长的并不丑。他出生时父母为了孩子“好养活”，便给他起了个如此庸俗的乳名。像这种随意性的名字，鲁西北乡下俯首即是，村村都有。

他从小没了爹娘，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，早年闯了关东，与他几乎没有往来。阿丑，是一只风雨中艰难飞行的孤雁。

阿丑，劳动能力不高。无论过去参加集体生产，还是后来管理个人责任田，但凡农桑稼穑之事，他基本上都算“二五眼”(方言，差劲的意思)。倒是说话能力，明显强于动手能力。他说起话来，若江河奔流滔滔不绝，且唾沫飞舞浪花四溅。

阿丑的日常生活也简单。不抽烟，不喝酒，不吃肉，更不好女人。唯一的嗜好就是喝茶。

他喝茶有特点。一是酽，黑乎乎的；二是不怕烫；三极具持久性。据说，阿丑能喝下一筲（音shao,意“水桶”）水，甚至能一直喝，不停歇。

有一年，阿丑在滋博店赶集时，实在口渴难耐，便走进了有名的张记茶馆。问，掌柜的！你这，喝水论壶、还是论座？对方说，论座。一毛钱一个座，随便喝。阿丑急忙找了个凳子坐下，便开启他的“马拉松”喝法，一碗碗、一壶壶……没完没了。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水，反正茶馆老板“鼓嗒嗒，鼓嗒嗒”不停地拉炉子，累得满头大汗、双臂酸痛，也供不上阿丑喝水的节奏。

老板暗自叫苦。直说，今天这茬儿，准是个骆驼托生的。让俺赔本赚吆喝，白忙活。倒是阿丑，觉得周身上下通泰、惬意舒服。不过，时不时地一趟趟“到外头看看”。

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。阿丑，从小有“亲门近支儿”和乡亲们关照，倒没有如草芥那般卑贱。

上世纪六十年代，国家连续三年自然灾害，家家忍饥挨饿、自顾不暇。阿丑去南方投奔了舅舅，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美好时光。

阿丑的舅舅是个大官儿。当过大军区政治部主任，还当过解放军某高级陆军学院的政委。作为“老革命”，舅舅自然原则性强。但看到骨瘦如柴的外甥，舅舅心软了，毕竟是姐姐身上掉下的肉。

舅舅为阿丑安排了一份工作，在江苏某军马场里放牧。

凭舅舅的关系，阿丑军马场的生活是快乐的。领导和同志们都高看他一眼。再说，放羊的工作也轻快自由。最重要的是，有雪白的馒头敞开肚皮可劲儿造。阿丑感觉自己一下进了蜜罐子。

在莽莽原野上，每天扛着大鞭，赶着羊群，悠哉乐哉，怡然自得。心中无欲，草木葳蕤。晨起暮归、无忧无虑的日子里，阿丑幸福极了。

有一天，阿丑正挥舞着长鞭、唱着小曲儿，兴致勃勃。这时天气陡然巨变，刹那间头顶上出现了乌云，紧接着，大大的雨点子便落了下来。阿丑吓坏了。

他一不作二不休，把大鞭一扔，管他那羊群不羊群，便撒丫子拼命地跑回了营房。领导问他，你回来了，羊群呢？阿丑说，都在地里呢！后来，同志们找回了他负责的羊群，发现丢失了不少，且大多生了病。这次事故让军马场集体受到了损失。舅舅终于知道了，坚决不让他在此呆下去了。

阿丑又回到了家乡。继续重复着固有的乡村生活。

毕竟还是亲娘舅。舅舅常常都给他寄钱寄物，写信鼓励他树立生活信心。

有一次，舅舅给阿丑寄来了一身军装。附信叮嘱说，这是舅舅五十年代授衔时的军服，虽然旧些，但质量好、将军呢的，很有纪念意义。希望外甥一定要珍惜！俗话说“话是开山斧，衣裳是瘆人毛”“人配衣裳马配鞍”。穿上舅舅的将军服，平日邋邋遢遢的阿丑，立马风度翩翩、气宇轩昂，变得精神极了。不过，没几天功夫，将军服便脏兮兮、皱巴巴的，大大走样了。阿丑还是阿丑，没了威武劲儿，回到了本来的样子。乡亲们说，这衣服根本不适合他的身子。

古语云：“无欲者，可王矣。”

村里人说，阿丑从没碰过女人，他天生与女人绝缘。

大集体时期，他和村里人赴外地出河工时，曾遇见过一个合适的，是当地的老姑娘，略有智障。老少爷们竭力给阿丑撮合，并许愿为他集资。可阿丑一口回绝，坚决不娶。仿佛他是一个守身如玉的和尚。

就这样，他一辈子“单着”，种过地，养过羊，收过破烂儿，最终一事无成。有位城里工作的同族弟弟，看阿丑生活地实在艰辛，便在城里给找了个看门的工作。虽然工资不高，但加上政府给予的“低保”补贴，阿丑的晚年生活，也算基本有保障了。

阿丑对生活很知足，也很感恩。常说幸亏这位弟弟，让自己变为城里人。还说城里的人们都不孬（方言，热情的意思）。领导对他挺照顾，周边居民也常给他送吃的穿的。阿丑用不完，他转手送给他认为“更需要的人”。

在县城混的日子，阿丑基本不回家，他说自己“官身不自由”。即使春节和清明节回老家一趟，也总是拜完年或上完坟，当天马上返回县城。

阿丑回老家时，大家都抢着管他饭。乡亲们去县城办事时，也都到阿丑那儿站站，看看他的境况如何。这往往是阿丑最高兴激动的时刻。他总是大声地给周围人介绍：这都是我老家的兄弟爷们儿，来看我了！边说边忙着沏茶递烟，十分热情。他给人洗茶碗，容易越洗越脏。大家都说，你别忙活啦，俺们不渴。或者自己动手亲力亲为。

他从不吸烟，却随时储备着烟。他说，在城里混事儿，来个人儿唔的（方言，啥的），没有烟卷儿那行啊！阿丑把老家的礼数，从乡下带到了城里。

他收入微薄，老家来人时却非要给人买包子吃。前些年，我去城里办事，也看过他几次。中午临近饭点，我往往连同他的饭买好，再去看他。之所以这样，我不是鄙视阿丑，我只想收下熠熠闪光的善良，以温暖自己的灵魂。而绝不能，给生活的天空中艰难飞翔的笨鸟儿，去扔一根麻绳束缚翅膀！

生活中的阿丑，还有一副热心肠。每次回老家，他总去看望自己的好友洪银。洪银和他一样是个单身，且腿脚残疾。一辈子没去过县城，即便十几里远的滋博店，其光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。阿丑和洪银比，他知足多了。有一天，他说让洪银去见见世面。他买好车票，终于把洪银带到了县城。用脚蹬三轮拉着洪银，把县城游了个遍，管吃管住，玩儿了几天，最后把别人送他的大衣转手送给了洪银。阿丑说，洪银比我穷，他最需要！

窘境中生存的阿丑，耿直实在，做事儿“另类”。在村里的时候，有一年，他被乡下拉砖的拖拉机撞了，车轮从他腿上轧过去的。当时可把司机吓坏了，小脸儿一下子白了。因为拉砖的是外乡人，出事地点又离我们村子很近。司机心想，这下完了，拉一年砖白干，钱也不够啊。老哥啊，你觉着怎么样？咱上医院吧！司机弯下腰，查看阿丑的腿，说话明显带着哭音儿。阿丑呢，却轱辘一下子爬了起来，还来回走了两步，让司机看看，然后笑了。嘿嘿，我命大没事儿，你走吧！说来也怪，看上去当时阿丑的腿，真的没什么异样。司机忧虑重重。说，能行吗？要不，送完砖我再来看你！你快走吧！我没事，待会儿村里来人了，你就走不了啦！此时的阿丑，倒为肇事司机的安危担忧了起来。拉砖司机急匆匆开车走了，并且“肉包子打狗，不回头了”。后来，阿丑的腿肿得老粗，痛了好长一段时间，有时夜里疼得他嗷嗷的。村里人说，阿丑真是个“丢子”(傻的意思)，光想别人的难处，也不看看自己是个啥情况！阿丑这次遭遇成了坊间笑谈，在乡下流传了几十年。

日月轮回，寒来暑往，人是熬不过时光的。在似水流年的光阴里，阿丑一天天变老了，背驼了，脚步慢了，话也没有过去多了。两年前，一个万物萧瑟的季节，阿丑终于不能给人看门了，便被安置在家乡的敬老院里。这是家乡镇政府为供养农村“五保”优抚对象，设立的一家福利机构，曾荣获省民政厅、省老龄委授予的“文明敬老院”称号，听说后来私人承包了。

去年春天，我正在镇上负责《乡村记忆》挖掘整理工作。有一天，和镇政府的同志去敬老院拍照片，无意中见到了阿丑。

大约下午三四点左右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，坐在北墙根儿下一把椅子上。在灰黄的阳光映照下，显得面色枯黄，异常憔悴。当时，若不是对方打招呼，我绝不认为是阿丑。平日的阿丑，明明是白白胖胖的形象，可这……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。想想从前，无论生活的苦难有多大，他都没有瘦下来，如今怎么啦？我很怅惘不解。

由于工作原因，我与他寒暄几句，便去忙其他事了。离开敬老院时，我一再恳求负责人，多多关照阿丑。对方诚恳地说，我们也很无奈，需要抚助的对象太多，却只有一个专职护理员，实在忙不过来。再说，你这老乡大小便失禁，大家都嫌味儿不愿接近他。不过你放心，我们尽力照顾好他。唉，可怜的阿丑！在苦水里整整泡了一辈子。我想，他的名字真应该叫黄连！

听说，临近年底时，阿丑病重得厉害。乡亲们把他送进了医院，轮流照料他。年后几天，他就走了。乡亲们又将他接回家，让他入土为安。

……

陌上，烟凉。荼蘼了几季时光。

有人说，所有的生命奔赴人间都是一场修行。想想阿丑，一生坎坷，命运多舛，平凡卑微，漂泊流浪，最后像风一样消失，不留一点痕迹。而于我，于村里所有的老少爷们儿，则只记住了他那天性善良、乐观知足的样子。

我相信，天国里的阿丑不会孤独，一定有许多的关怀萦绕着他。但多少年后，不知那生他养他的小村，是否还有人提起：过去有个人叫阿丑……

（图片源自网络）

【作者简介】王风亭，笔名王凤庭。山东省德州市陵城区人，六零后，农民。德州市作协会员，陵城区作协会员。作品发表于《山东工人报》《德州日报》《德州晚报》《德州》《陵城文艺》等报刊及《中国作家网》《今日头条》《齐鲁壹点》《山石榴》等网络平台。现定居北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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