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章的中心思想是，战场上“哀者”能取得胜利的根本原因，在于其秉持了圣人三宝的上德。

要理解本章，有一个隐含的难点要攻克，即在人的情感表达里，哀、悲、慈三者是什么关系？弄明白了，才理解“哀者”就是“慈者”，就是有道者。另外，还有几个要注意的点：①老子通过解读用兵名言，来阐明秉持圣人三宝的重要性。②名言中，“主”就是主人，“客”就是客人，是两种不同的身份定位。如果理解成“进攻、防守”，就和后面的“进寸、退尺”意思重叠了。请相信，名言是字斟句酌的。③“哀者”是具足圣人三宝之上德的，也就是要从圣人三宝来体会“哀者”，不能止于“哀”的字义来理解。加之文言文字句精炼，意涵丰富，最好不要直译，比如，把“哀者胜矣”译成“悲愤的一方获得胜利”，字面是准了，内涵却差远了。

【原文】

1、用兵有言：“吾不敢为主，而为客；不敢进寸，而退尺。”是谓行无行；攘无臂；扔无敌；执无兵。祸莫大于轻敌，轻敌几丧吾宝。

2、故抗兵相若，哀者胜矣。

【意译】

1、带兵打仗有这样的名言：“（作为战场统帅，）临敌我不敢以傲慢的主人自居，而是以恭敬的客人自处；临阵我不敢主动进攻一寸，而宁可退守一尺。”这相当于说：（他带领的军队）行进却没有阵列；攘敌搏斗却没有手臂；远程投掷却没有匹配的装备；士兵手里没有执持兵器。（这是极其重视敌人的表现，源于秉持我视为宝贝的上德，这样的军队不会有祸患。）（相反，）一支军队的祸患没有比轻敌更大的了，因为一旦轻敌，就几乎丧失了我视为宝贝的上德，（没有不失败的。）

2、所以，当两军力量相当的时候，慈爱生命哀悯生灵的有道一方必定获得胜利。

【用兵有言：“吾不敢为主，而为客；不敢进寸，而退尺。”】

我的翻译是：带兵打仗有这样的名言：“（作为战场统帅，）临敌我不敢以傲慢的主人自居，而是以恭敬的客人自处；临阵我不敢主动进攻一寸，而宁可退守一尺。”

1、说这句名言的人，他的身份是什么？是战场的统帅，本质上是“以道佐人主者”。他所说的话，涉及什么层面？涉及两个层面，一是临敌时以何种身份自居？二是临阵时以何种策略为上？具体来看，就是以客人自居，以退守为上，而且这两个层面的内容是相应的。

另外，翻译时，“客人”为什么要加上“恭敬”呢？大家看，第十五章的“俨兮其若客”，说的就是临事以“客人”的身份处之，取恭敬的态度以应对；相应地，本章名言里弃用的“主人”身份，就用“傲慢”加以修饰，示以两两相对之意。

更为重要的是，从后文可知，老子把这句名言的要义与“圣人三宝”直接联系起来，其中“俭”的精义是“自我约束、不放纵”，与客人的身份定位及恭敬态度极为相称！或许有人说，“是啊，不攻而守，就是自我约束啊。”不，是攻是守，与“慈勇”有关；是主是客，与“俭”强相应。须知，“俨之客”和“俭之宝”都是说，做事打仗一旦高调，实质上就是出于私欲与“道”对着干，这是要不得的。

2、流行的翻译大致是，“我不敢采取攻势，而采取守势；不敢前进一步，而宁可后退一尺。”没有点明说话的“我”是谁？问题不大；但是，“主、客”居然不是“主人、客人”，反而是“进攻、防守”！放着直白的字义及相应的身份角色不用，还跟“进寸、退尺”抢意思，我手头的六种译本，全是类似这样的逻辑，它们得以流行，读者们还普遍感觉良好，这是很奇怪的事。

【是谓行无行；攘无臂；扔无敌；执无兵。祸莫大于轻敌，轻敌几丧吾宝。】

1、“是谓”，表明后文是老子对所引名言的解读。老子的解读涉及两个层面，一是浅层的现象比拟，二是深层的上德揭示。

2、“吾宝”，指第六十七章所说的“我有三宝，持而保之：一曰慈，二曰俭，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”称为“圣人三宝”。这里的“宝贝”，是做事所依循的最重要的精神宝贝，用老子的概念来说，是“上德中的精华”。

3、浅层的现象比拟。一般而言，什么是对敌作战所必备的呢？排兵布阵、士兵手执武器、远程投掷的装备，是对敌作战的最低要求，退到极限，与敌肉搏还得有双手。然而，当一个战场统帅说出不敢为主而为客、不敢进寸而退尺的话，老子听后，做了极为形象生动的比拟：“这相当于说，军队行进却没有阵列；攘敌搏斗却没有手臂；远程投掷却没有匹配的装备；士兵手里没有执持兵器。”我们再通俗地解读老子的解读，这简直就是打架不抄家伙、与敌肉搏不带手臂！干啥来了？在老子看来，这是极其重视敌人的表现。

在文字的理解上有一些要注意的，①行，步行的阵列；行不行，行进却没有行列。②攘，推、排斥的意思，如攘外、攘夷的用法；攘无臂，要推人却不带手臂，其实是根本不想搏斗。③扔，投掷的意思；敌，可以是目标敌人，也可以是匹敌、匹配的东西，从同属己方作战必备要素的角度来看，“敌”取匹配的意思，那么，“扔无敌”就是没有与远程投掷匹配的装备。至于“乃无敌”，是其他版本或者是非正宗通行本的说法，其表述的层面与并列者不统一，也过于急切，不符合本章的论述逻辑。

4、再说深层的上德揭示。老子比拟完之后，直接说“一支军队的祸患没有比轻敌更大的了，因为一旦轻敌，就几乎丧失了我视为宝贝的上德。”这显然是对反面情形及深层原因的揭示。同时，这意味着老子的语意是有所缺失的，翻译时要通过反推，补全关于名言者正面的上德揭示，可在“执无兵”之后表述为：“这是极其重视敌人的表现，源于秉持我视为宝贝的上德，这样的军队不会有祸患。”有这样的行文补全，老子的语意才完整通顺。要注意，补全是补其实缺，而且要有根据，不能随意发挥。

【故抗兵相若，哀者胜矣。】

我的翻译是：所以，当两军力量相当的时候，慈爱生命哀悯生灵的有道一方必定获得胜利。

1、“抗兵相若”，说的是两军力量相当。老子说在这样的情形下，正义有道的一方必胜，没有说不论何种力量对比，正义有道的一方都胜。可见，老子的表述是很讲究的，逻辑是很严密的，毕竟一时双方力量之对比，作为时机是影响胜负的重要因素，不能不明察。所以，道家是很讲究“动善时”的（第八章）。

2、重点谈一下“哀者胜矣”。

①“哀”。先看第三十一章，其中说到，“杀人之众，以哀悲莅之。”里面有“哀、悲”并列，同表“痛心”之意；细分的话，“悲”是内心之痛，“哀”是心痛的外在表现。人的“哀悲”是怎么来的呢？是人遇及伤害性的负面事件，由本性具足的“慈”升起慈爱生命的情感表达。这样的情感表达是一个由内而外的相续过程，即由慈而悲，由悲而哀。倒着看，人之有哀，已然悲矣，有悲即是慈之自然也。

②“哀者”之心痛源于内在之“悲”，而“悲”又源于“慈”。所以，“哀者”有圣人三宝之首，就是“慈者”，就是“人之道的体现者”。

“慈”在战争中的作用是什么呢？老子在第六十七章明确地说，“夫慈，以战则胜，以守则固。天将救之，以慈卫之。”这段话可以看成本章的“哀者胜矣”的一方注解。其中的关键是，“慈之统帅”率正义之师能够从根本上重视敌人，即慈爱生命、哀悯生灵，在战场上表现为“不敢进寸而退尺”，实力相当时，胜利是必然的。

③“哀者”以“俨兮之客”自处，就是有圣人三宝之“俭”。

“哀者”视兵器为不祥之器，不得已而用之，故“扔无敌、执无兵”；“哀者”对战争的态度是恬淡、不乐杀人、胜而不美、战胜以丧礼处之、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。“哀者”之所以能这样，是因为他把自我明确定位为“恭敬的客人”，时时自我约束，从不高调显耀，始终依道而为战争之事。

④“哀者”能胜，意味着得志于天下，意味着不与天下争利，就是有圣人三宝之“不敢为天下先”。

我们知道，战争是政治的继续，是重大经济利益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。用老子的话来说，就是发动非正义战争的人，以其“甚奢泰”之欲望置于天下之先，妄图执天下之神器为己有，以兵强天下，以有事取天下。老子的结论是，“取天下常以无事，及其有事，不足以取天下。”其中的逻辑是，将欲取天下而为之（敢为天下先，欲望驱动），轻敌只进不退、舍慈且勇（不慈，内在实质），自我定位是为主不为客（不俭，外在表现），必有莫大之祸（结果）。所以，老子说“祸莫大于轻敌，轻敌几丧吾宝。”

说到这里，我想到另一句话，就是第三十一章的“夫乐杀人者，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。”这其实是“轻敌几丧吾宝”的另一种表述，为什么？大家看，“杀人”是残忍之举，就是不“慈”；“乐”是高调放纵，就是不“俭”，再次说明“俭”不是“节俭”的意思；“不可得志于天下”是与天下争利的结果，根源在于违背了“不敢为天下先”的初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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